今安在

1
第一届荣耀国家队队员名单公布后，唐昊淌着满头汗给邹远打电话，声音干巴巴地说自己被选上了。

那可真好，恭喜你啦。邹远说道，在电话那头笑，唐昊眼前浮现他那张干净得像刚摘的桃子的脸，那些纠缠许久的烦闷的情绪如同荒原上枯叶呼啦地被吹得一干二净，唐昊蹲了下来，手指抠着墙面，低低地“嗯”了一声。

“可惜百花这次没人选上，大家都有点失望。”邹远絮絮道，声音隔着电话线飘忽断续，“后来队长说下次努力吧，总有机会的······”

唐昊盯着雨后湿润的墙面，手指反反复复划拉出一道竖痕，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邹远说的队长是指于锋。

以前在百花时邹远就总是队长前队长短地挂嘴边，那时候的队长还是张佳乐，挺和气的一人，邹远偶尔得到他一两次夸奖，高兴得脸上都带光，乐呵呵一整天。

不过是张佳乐的一句夸奖罢了，又不是电竞周刊或媒体那种不要钱般的溢美之词，唐昊有时很不理解他怎能高兴这么久。因为队长是我的偶像啊，邹远就笑，年轻得晃人眼，要是你崇拜的人夸你你肯定也会开心的。

邹远的偶像是张佳乐，他在房间贴了许多百花缭乱的海报，周边抱枕塞满了整个床铺，电脑桌面一排的张佳乐的比赛视频，后来张佳乐退役了，厂家那边送过来新的百花缭乱的模型，真丑啊。邹远戳了戳那个用他的脸做的新版百花缭乱，表情有点惆怅。

后来这个模型被邹远塞到床底，又被唐昊翻了出来，带到呼啸，摆到了床头。

新版的百花缭乱销量惨淡，随着第十赛季百花缭乱转会到霸图销声匿迹。唐昊逛街看到很多以前的旧模型，磨去了百花的队徽换上霸图的，摆在大漠孤烟和石不转之间，看起来也不是很突兀，相比起来落花狼藉和花繁似锦的搭配还打眼一点。

习惯这种事真的很难改变，像霸图的百花缭乱和百花的落花狼藉被一名女顾客挑走了，像许久以后唐昊听到邹远说起百花的队长第一反应仍是张佳乐，像是接到体育总局的通知时他一脸漠然地在队员神色各异、错综复杂的表情中出门给邹远打电话。

那可真好。邹远真诚道。

他应该要回点什么话的，呼呼的一阵穿堂风吹过，唐昊蹲在墙根，手指抠了墙面半天，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嗯”的一声。

2
回想起来唐昊和邹远一起经历很多事，从十五岁在训练营相遇的少年，一起训练进步，一起出道比赛，一起在新秀墙撞得头破血流，一起坐冷板凳，一起跌跌撞撞地向前。邹远陪伴唐昊度过最难堪的新秀时期——他也想证明自己能站在顶峰，像那些大神一样，也想为战队拼搏取胜，也想观众为他欢呼崇拜——但少年尚且稚嫩的技术及实力跟不上他的雄心壮志，他只能坐在台下看着他的队友们、对手们努力拼搏，看着孙翔刘小别等同期的选手飞快成长、大步地向前——这感觉糟透了。

他永远也做不到像邹远那样心平气和，他甚至厌恶邹远的平静，多一个比赛机会和少一个比赛机会邹远不是很在意，比赛输了他当然也会难过，但这难过像浮在水面的一层薄冰，没几个小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会像唐昊那样白天黑夜地想，想得半夜眼睛发红地爬起来训练。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唐昊上台，当着林敬言的面道：＂以下克上。＂台下一片哗然，连邹远也吃惊地看着他。

很久之前他们去逛街，邹远抱了一叠百花缭乱的海报，看到他卷了一张唐三打的便问了一句：原来你喜欢林前辈啊。

总有一天，这里签的会是我的名字。唐昊指着右下角林敬言的签名道。那时候邹远看着他的吃惊的目光，与现在一模一样。

邹远是有偶像的人，而唐昊没有，他来就是为了夺林敬言的位，他甚至不屑去掩饰什么，他不像邹远那样接个帐号卡接得战战兢兢，比赛完默默地走下来，别人随口一句打得不错他就不好意思地笑，在没人的角落放松下来。

你不吼出来别人怎么会注意到你？天上掉馅饼的总归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能慢慢往上爬，或者坐在冷板凳上等那么一两个零星的机会。等待是很烦人的，他最好的年华困在这方寸之地，即使他努力往上爬，让别人认可自己的实力，他仍需要等待，他拿着一张无法百分百发挥自己实力的帐号卡，他知道适合自己的帐号卡就在不远处，但那还不属于他，宝座和名誉属于另一个人，他像是隔着橱窗眼巴巴地盯着。

为什么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唐昊想，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他就要吼出来，要伸手去拿去取，像战队在外边找了一圈百花缭乱的接班人没有找到回来考虑队里这样的机会有多微乎极微，更多的时候你不开口，不去抢夺，别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你，你渴望的东西永远不会属于你。

他跟邹远不一样，他要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他要活成别人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他做到了。

3
邹远当队长时，拎着个大水杯上台讲话，偶尔卡词或紧张就靠喝水掩饰，一开始喝小半瓶，后来喝的水越来越多，话还没讲完，水杯就见底了，邹远两手捏着水杯，目光在房间里绕来绕去，谁也不看，眼底写满了不自在。

你自信点，别老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唐昊有时候真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醒过来。

邹远还是耸拉着眼发呆，脸上一片茫然无助。

他特别不适合当队长，邹远想，他应该是坐在台下鼓掌的观众，或者是站一旁听话温顺的队友，总之不该被推到最前方，成为目光的焦点。

他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得头昏目眩，人人都只会说他运气好，没人想过他是不是愿意接过这个超出他能力范围外的沉重的馅饼——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你还不乐意，有你这么矫情的吗？

邹远只能背负着艰难地挪动步伐，他恐慌得不得了，现实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绞得七零八落，他每天醒来都要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许久，房门外是他不愿去面对的生活，他心里明明发虚，还要强行去鼓舞队员们——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邹远在他最灰暗的日子里，送走了唐昊。

唐昊的行李不多，拎着个鼓囊囊的包。邹远买了瓶水和包牛肉干，塞不进包里，干脆坐在候车区里拆开分吃。

风干的牛肉干硬邦邦的，邹远咬得牙酸，抬眼看到唐昊麻木地嚼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便又垂下眼，好不容易啃完半包，像是受完刑一般松了口气。

好吃吗？唐昊递了水过来。

邹远摇了摇头，一口气喝了半瓶水。

可是那是你自己选的，不好吃也要吃下去。唐昊凶巴巴地说，表情轻微扭曲，像是生气的样子，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其实他没得选，卖的牛肉干只有这一种，能走的路也只有那一条，邹远想。

但是，邹远看着眼前虚张声势的唐昊，他想起前一天晚上他坐在床边看唐昊收拾东西，要带走的和不带走的堆成两堆，那时候他以为他会和那堆旧东西一样，被唐昊打包丢在旧时光里，他并没有很难过——但的确还是难过的，他反复地说着许多话，劝着唐昊收敛脾气，对队友态度友善一点。

你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唐昊没好气道，横着一张脸，凑过来亲他。

他此刻的表情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知道了。邹远小声回道，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想他应该冷静下来，他害怕的事情其实都并不会发生。

他终于变得从容一点。


4
第一届荣耀世界邀请赛结束，唐昊坐飞机到B市转线，没有回N市，而是买了到K市的机票。

一下飞机就接到邹远的电话，在那头闷声道，我还在路上塞着。

那我等你呗。唐昊难得好脾气道。

唐昊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等邹远，座位正对着大门口，他戴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伸着长腿玩手机游戏。

他还是不习惯等待，每隔半分钟就要抬头张望一番，游戏玩得乱七八糟，他干脆收起了手机，专心致志地盯着门口。

其实他不应该这么紧张的，反正邹远走进来肯定会一眼就认出他，像从一堆胡萝卜中找到一颗苹果那样容易，唐昊有这种自信。

再不济就算邹远走进来没有找到他，那还有他呢，总归他们注定会有一个先走向对方，那就足够了。

门口车水马龙，其中有一辆车，载着他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