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在

“你今天怎么了？”方明华拍了拍他的肩，疑惑道，“一整天都没见你说话。”

周泽楷低头盯着桌上的课本，声音含糊，像含着颗橄榄：“······我喉咙痛。”

“嘿，你也喉咙痛啊？”坐前边一个男生转过身来看他，“你是不是昨晚也熬夜看球赛了？我昨天晚上也是，喊加油喊得喉咙都快冒烟了！”

“嗯。”周泽楷含糊地点头。

“我这里有薄荷糖，吃两颗可能会舒服一点。”隔壁座位一个有些面善的女生递过来两颗薄荷糖，声音细软，表情有些羞涩。

周围男生发出“哦哦哦”的怪叫，周泽楷手足无措，只能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周泽楷溜得飞快，假装没听到身后喊他一起去打球的声音。

出了校门往左拐，小路上那棵大歪脖子榕树下，一个男生蹲在树下拔草，衣角在地上蹭得一层灰暗，实在是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

不过，周泽楷丧气地想，这种时候谁还计较形象，像他经过这兵荒马乱的一天，也想就那样不管不顾地躺在地上。

蹲地上的男生终于抬起头来，朝他打招呼：“你来啦？”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就是笑得有点太灿烂了，怎么看怎么违和。

“你别笑，渗人。”

“······”

“现在怎么办？都过了两天了还没换过来，”顶着周泽楷的脸的江波涛唉声叹气道，“你前天晚上真的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事吗？”

周泽楷摇了摇头。

“真奇怪，我们又不是小说电视剧那种敌人啊恋人啊之类的，”江波涛纳闷道，“明明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走在路上都不会打招呼的那种，说实话要不是我打电话给你你估计都不知道你的新身体是谁吧？”

这倒也不是。周泽楷默默地想，他对江波涛的认识，比江波涛以为的要深厚得多了。

“我们该不会一辈子都换不回来吧？”江波涛半开玩笑半忧虑道，“仔细想想可以逃离我妈的碳烤排骨，竟然有点小激动呢，可是一想到我那订好的半个月后和杜明他们去看的球赛，还有今天你老师找我谈话说那个什么化学竞赛······上天啊还是赶紧让我们换回来吧！”

如果他们一辈子换不回来会怎么样？

周泽楷把鞋子规规矩矩地放进鞋柜里，江母擦着围裙从厨房出来，道：“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啊？又跑去打球是吧，也不记得跟家里说声，做了你爱吃的松花鱼，再晚回来都要被你爸吃光了。”

客厅里传来“哼”的一声，江父大着嗓门道：“吃光了才好，叫他老是玩得忘记时间，不按时吃饭！身上没几两肉，哪像老子当年身强体壮······”

这人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江母无奈地打断他的话：“你今晚不是要值夜班吗？还不快点吃完出门！”

周泽楷洗完手坐到饭桌前，桌上果然有道松花鱼，也不过少了一小半，江母边帮他盛饭边絮絮道：“冰箱里冻着西瓜，都切好了，你今晚写作业的时候再吃，你小姨从美国给你寄了件球衣，说是什么限量版的，我也不懂，就挂你衣橱里了，你喉咙还痛着啊？等会记得再吃两片药······”

周泽楷埋头苦吃着，时不时应和两声，他的筷子戳着那条松花鱼，费劲地把肉从骨头上分离下来。

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难吃的松花鱼，周泽楷想着，但他还是将一整条鱼吃得干干净净。

如果他们一辈子换不回来会怎么样？

周泽楷会拥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一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只崇拜的球队，一间堆满东西的房间，挂满球衣的衣橱，少部分的钱和很多很多的爱。如果他们一辈子不能换回来，想来也会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也许周泽楷会潜移默化地变成一个开朗的人——没有也不要紧，只要他努力学习，孝顺父母，没人会嫌弃他的嘴笨木讷，没准他还可以登门入室，去看望他的亲生父母：我是周泽楷的好兄弟，你们也可以把我当儿子看啊——没有人会嫌弃儿子的朋友嘴笨木讷，他们只会朝他露出友好的笑容，或许还会因为他的嘘寒问暖而感动——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啊。

而江波涛呢，他从来是长袖善舞的人，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都可以很好地生存下去——大抵比他更适合家族继承人这个位置，他风度翩翩，又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足以应付大大小小的聚会和应酬，他的家族更需要这样做事周全的人，他的父母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来教他怎么说漂亮话。

真是皆大欢喜。

或许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还是没换过来，他们变成众人眼中的好兄弟，没准会做彼此的伴郎，陪着对方迎接新娘，说不定他们会结成儿女亲家，变成真正的一家人。他们时常凑在一起，聊着别人不知道的秘密，所有人都笑话他们好得像对连体婴儿，他们的后代整理他的遗物时，从隐秘的角落翻出那一盒江波涛的照片时，也只会在脑海里掠过轻飘飘的理由——因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啊。

他和江波涛，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周泽楷不该动那个念头的。

无论从哪个标准来说，他和江波涛，都是没有任何可能性的，哪怕他了解清楚江波涛的所有爱好兴趣，热烈而隐蔽地注视这这个人，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可能性。江波涛的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他有着他羡慕的灿烂的生活，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连话题都聊不到一块去——哪怕有共同话题，周泽楷也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周泽楷看着镜子的江波涛。

这不是他喜欢的人，他的目光如此陌生，没有灿烂的令人炫目的笑容，没有那可爱的皱眉的表情，没有不耐烦时微微鼓起的两颊——那些他想拥有的一切，通通都不翼而飞。

他不该动那个念头的，可是人的欲望是那么难以满足，周泽楷厌倦了无止境地盯着一个人看，哪怕只是和他打招呼，说句“你好”呢？

哪怕只能一辈子做他的一个普通的朋友呢？

——命运却飞快地扇了他一耳光。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他做朋友，只有当这种可能性展现在他面前，他才不再违心的承认。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和你做普通朋友。

灵魂交换在第二天恢复过来了。

江波涛在电话那头惊呼，声音困惑：“究竟怎么回事？我真是想不通，以后不会也这样突然换来换去吧？”

“不会。”周泽楷肯定道。

周泽楷翻出角落安然无恙的盒子，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叠照片，他喜欢的各种细微的表情，他喜欢的身体和灵魂，全都安然无恙。

“我现在过去找你。”周泽楷道，像是身上突然有了无尽的勇气。

“我有话跟你说。”